《燃燒》:存在之辨
2023-04-27 11:18:28 來源:法治日報·法治周末
圖為《燃燒》電影海報。
□ 李佳
大火,在黎明前燃起。光鮮的豪車瞬間被火吞沒,曠野上,沒有雜響,亦無生命,太陽不知還要多久才露面。此刻,火便是唯一,是終局,也是開端。寂靜,無邊。觀影至此,心情也是寂靜的,無嗔、無怒、無喜、無悲,亦無亟需宣泄的感情,和必須知道的答案;靜得如同平靜的海面,縱水下波瀾萬千,一時卻不知向何處奔涌。韓國電影《燃燒》的魅力恰在于此。
這是一部被嚴重“錯過”的優秀影片?!度紵酚勺骷页錾淼膶а堇顪鏂|執導,首映于2018年5月;其于戛納電影節首映后,成為2018年電影節場刊評分最高影片、2019年奧斯卡外語片九強名單之首,并入選法國《電影手冊》2018年度十佳??v然如此,電影公映后,票房十分慘淡。也許是因為影片有些晦澀,隱喻和留白太多,戲劇性也太少。畢竟,我們處在一個大多數人偏愛故事的時代,而李滄東卻意在探索電影本身的可能性。
造夢:虛實之間的疼痛與不安
“電影的可能性”,不止于故事;畢竟電影真正的文本是畫面,影像才是電影的語言。影像自身的特點決定了,與我們熟悉的語言和文字相比,它還有諸多可發掘之處。李滄東在《燃燒》中,做了一種嘗試,即文字與影像的融合,借此探尋二者的異同與邊界。
電影改編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中篇小說《燒倉房》,兼采了美國作家威廉·??思{短篇小說《燒馬棚》的部分內容;雖是改編作品,卻通過影像觸及到文本未達之境,因為影像與文字相比更加立體,可以“切割”更多“拋光面”,折射出多種可能。
影像更接近于夢,乃至潛意識。夢與現實都是生活的一部分,但前者通過文字很難表現;影像卻是可以造夢的。在《燃燒》細膩的鏡頭下,摩肩接踵的都市街道,逼仄雜亂的單身公寓,嘈雜的小飯館,一貧如洗的鄉下曠野,乃至日日晨間響起的“洗腦”廣播,刻意跟在白色卡車后面的保時捷(反之亦然)……都有一種不真實感。我們能通過屏幕“看見”它們,卻觸摸不到質感,感觸不到“真實”的理由。再配以女主人公惠美面向夕陽的癲狂起舞,男主人公鐘秀在晨曦到來前的肆意奔跑,荒誕感更如野草般在心底滋生。這是現實生活嗎?不像。是夢境嗎?未知。這種介乎虛實之間的感受,自始至終牢牢地抓住我們——不是眼球,而是靈魂,讓我們深陷在這個不像故事的故事里,體會著一種莫名的痛感。
是的,《燃燒》的畫面是可觸可感的,主人公的壓抑、痛苦與迷茫,幾乎溢出屏幕。從影片開始,鐘秀從城市擁擠的街道艱難穿出那一刻起,他和另兩位主人公就既深埋于生活之中,又脫離在現實之外。
影片的主人公是三位年輕人:富有的花花公子本、農民出身的大學畢業生鐘秀和同樣身處寒門的模特惠美?!叭边@個數字,極富哲學意味,亞里士多德認為,“三”代表了完整,既有首尾,又有中部;在東方的道教里,“三”則是力量的象征。李滄東導演選取“三”,既構建了一個相對穩定的格局,又預示著隨時可能打破的局面;因每一端自成一體,無論破與立,都會非常尖銳。
三位主人公皆迷失在人生的意義里,現實的虛無感、人的無力感透過畫面,纖毫畢現,同時散發著一股帶入力,讓觀者不時焦慮起自己來。主人公所遇,也是時代的難題,在這一點上,屏幕內外形成了無聲共振。
影片最初,即拋出身體饑渴者(Little hunger)和靈魂饑渴者(Great hunger)的概念。鐘秀和惠美兼具兩者,而本則是典型的靈魂饑渴者——不僅如此,電影對其財富來源未作交代,使其徹底成為鐘秀口中“韓國的蓋茨比”。也正因為三人如此懸殊的差異,令他們本質上并不平衡,也令這個“三”并不真正穩定,這成為我們觀影時不安感的來源。鐘秀與惠美困頓的生活該如何“破局”?本為何會與惠美在一起?鐘秀、惠美和本之間是“友情”嗎?這種關系會如何收場?……諸如此類疑問充斥著觀影全過程,令懸念叢生。
隱喻:目之所見,未必為真
影像具有多義性,所見不一定為實,李滄東導演充分運用了此點,使《燃燒》成為少有的一部在開篇就告知所有人答案、到結束依然令人迷茫的懸疑片。
為了增強影像的深度和迷惑性,片中運用多種隱喻:惠美剝橘子、本對做飯的癡迷、窗口透進的一線光、家鄉的水井、等待被燒的塑料大棚……似乎一切都似是而非,是自己、又不完全是自己。
“剝橘子”在影片最初,是惠美給鐘秀表演的一出啞劇,她投入地演,鐘秀漸漸迷茫,分不清她手中是否真有橘子。后來,惠美說:“別想著這里有橘子,要忘掉這里沒有橘子?!倍@一句,正是本片的“題眼”,也是所有懸念的“解答”?!坝小迸c“沒有”本就是相對的、共生的,它們都不必然,也并非顛撲不破的真理。
那么,“有”與“沒有”哪一種更真實?不確定??赐觌娪昂?,我們就陷入這樣的迷茫中了。
先說《燃燒》可見的故事。夢想成為作家的男青年鐘秀畢業后,生活無著,他偶然遇上兒時的玩伴惠美,惠美成為他生活中的一道光?;菝廊シ侵蘼眯?,與本結識,和他一同歸來,開始交往,三人也開啟了一段類似友誼的關系。一日,他們在鐘秀家中小聚,本告訴鐘秀自己喜歡燒塑料大棚,下一個目標就在附近。小聚后不久,惠美消失了,鐘秀到處找,并沒有被燒掉的塑料大棚。于是,他懷疑惠美被本所害,開始跟蹤本,最終殺死了本,并將他與其保時捷豪車一起燒掉。
然而,由于片中有大量隱喻,以及影像和文字的深度交融,對于這個故事的解讀,可以有很多種。其一,所見即真實。其二,惠美失蹤后,影片的視角突然從鐘秀轉移為本,這很可能是一種“虛實切換”的暗示,鐘秀的追查、乃至對本的揮刀相向,都非現實,而是鐘秀內心抗爭的可視化。其三,整個故事都只是鐘秀的小說,畢竟他的夢想是成為作家,惠美自始不存在——證據就是她說的“水井”,無人記得,除了想討好鐘秀的母親,正因為不存在,也無所謂“消失”,由惠美帶來的本更無由出現。同樣,“塑料大棚”也可以有多種解讀,惠美的失蹤亦然……影片最后的火,究竟是靈魂的救贖,還是惡魔的切換?目之所見,未必全真,也未必不真——“忘掉這里沒有橘子”,而觀看這部電影時,我們到底該忘掉什么?
或許,什么都忘不掉,又什么都可視若無睹。但有一種感覺卻愈加清晰:既然一切似是而非,那么存在又何嘗不是?至于身份、貧富、價值乃至生命本身,亦如此。然而,存在的傷痛,卻是切實的,個體的茫然與無力,也無從逃避,荒誕感由此悄然而生。
有人評價,同樣是優秀的韓國電影,《燃燒》比《寄生蟲》欠缺了戲劇沖突,這也是其票房失利的原因。但無論在探討存在的真相、還是在探索影像深度上,《燃燒》無疑更進一步。北京大學教授戴錦華認為:“《燃燒》是近二十年來最好的世界電影之一?!贝搜圆惶?。